先碎碎念一下再進入正題.
把小說拿去投文學獎最大的問題就是要是落選了.
你大概永遠都是全世界最後一個知道.
想這篇的本傳在下都寫完了. 才終於在路過官方網站的時候發現自己落選了......
搞得整天齊蒙子非常之差.
希望有一天能看見本傳出版. 後面再加上前傳.
然後寄去OO小說獎. 指名要丟在評審臉上.
<by殘念版主. 殘是殘暴無良的殘.>

 

 

 

 

 

第一章 一天

 

「瑪莎,我可不可以到上面去玩?」

「喜樂美親親,我說過不可以了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企業告訴我們不可以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上面有很多危險的東西呀!巨爪雞、毒魔掌,說不定還有沙蛇和沙鰻呢!」

「什麼是沙鰻?」

「看在智庫的份上!你不知道?牠們是一種很可怕的毒蛇,像你的手指一樣細,可是一窟就有好幾百條。只要你不小心踩中他們的巢,就會被他們啃到連骨頭都不剩。

瑪莎幻想過這樣子的對話。可能在一天開始的餐桌上,可能在晚上放鬆心情和女兒相聚的時候,或者是在哪個假日的午後,喜樂美因為找不到玩伴,只好纏著她問些怪問題。

幻想終歸幻想,喜樂美從來不需要玩伴,也從來不會問她怪問題。事實上,喜樂美根本將近三年不曾清醒,她目前生命一半以上的日子,都在維生病房裡度過。

瑪莎跟其他的人一樣,都住在得理堡,隸屬於白象企業。在喜樂美的父親離開之前,她也幻想過一家人一起前往東邊的婆羅市玩玩,看看所謂的白象企業中心。聽說那裡有深達數百公尺的地堡坑,能過容納婆羅市三千萬人口──跟這個數目字比起來,得理堡的兩億人口顯得寒酸又擁擠。當然,這已經是另一個幻想了。

除了食品工廠的工作之外,為了負擔喜樂美的醫療費用,瑪莎還承包了行政廳的業務。沒有人會喜歡在夜燈時分之後繼續工作,但是額外的工時卻是瑪莎必須的,特別是她如果想看自己的女兒清醒的話。

護士們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告訴瑪莎喜樂美的病因。他們說已經替她聲請諮詢智庫了,但是瑪莎還沒存夠手續費,所以核准的藍獅子印三年來始終沒有著落。但是瑪莎有信心,只要她努力工作,企業絕對不會虧待她。當初那個好心的負責人不就向她保證過了嗎?企業絕對會照顧好每個人民的需求,只要瑪莎付得出錢,不要說施向智庫了,就算是千里之外的馥臨智庫,企業也會替她找來。

喔!偉大的智庫!全人類智慧的寶庫,賜與希望的方向!

有好的企業政府,絕對是整個社會的希望。在一些新聞裡,瑪莎常看到亞東區一團糟的樣子,內心糾結不捨之餘,暗自慶幸自己的生活雖然辛苦,但至少不像難民。這個新星黨政府到底是怎麼了?為了一些小事跟鄰國爭鬧不休,實在有失風度。列島公司也是白象企業的合作對象,照理來說也是個文明組織,新興政府到處找碴真是糟糕。瑪莎和其他女工得出一個結論,一定是因為這個政府沒有運用商業化的管理模式,所以才會弄得一團亂。

瑪莎不知道的是,其他的女工也在私下得出一個結論,她一定是瘋了才會繼續替負心漢養一個半死的孩子。雖然說女孩子也很珍貴,可是終究沒有男孩子值錢。套句隔壁瓦魯太太說的話,該走的遲早要讓他去,當初的負心漢教訓還不夠嗎?

瑪莎的時薪是八紕,夜燈時分每加班一個小時可以多拿十三紕,每年還有一百二十紕的慰勞金。喜樂美的維生系統一天要四十六紕,瑪莎花十一紕在吃飯上,十七紕是企業維修居住系統的費用,九紕是升降梯交通費(月票打九折),四紕是日常水費(喜樂美的維生套餐裡有贈送這一部分,所以瑪莎只需要負擔自己的)。扣掉一些緊急狀況需要的花費,瑪莎還能用獎金給自己和喜樂美換些質料好一點的紗麗,不需要遷就低層次的滑皮衣褲。那種東西根本是給動物當裝甲用的,根本不適合人類。瑪莎算過,只要她奉公守法每天加班三小時,不把錢浪費在罰金上,再過個幾年就能存到八百紕,換到蓋著藍獅子印的政府許可,完成進入智庫的手續。到時候喜樂美會活過來,像正常小孩一樣健康長大,他們的日子會變得像藍天一樣開闊

不過在撥雲見日之前,還有好長一段日子需要努力,瑪莎要認真工作才行。所以當那個風雲變色的日子來臨時,瑪莎正在上工的路上,身上穿著最不怕髒的土褐色紗麗。

白象企業裡任何東西都有價碼,日常用水、食物、衣服、家具、房屋……等等,通通都有合理的價碼。想要漂亮的衣服?沒有問題,褐色基本款三十紕,黃色進階款五十紕,如果要更漂亮的紅色款式少說也要一百紕,至於高級的藍綠色系,少說也要五百紕起跳咯!如果再加上名家設計款式,賣到上千紕也絕對不成問題。

瑪莎在母親過世的那年穿過一襲黑色的紗麗,結婚那天穿了一套租來的白色婚紗,除此之外她沒有穿戴或妄想過其他的顏色。如果你想要搬到更上層的地方,每天吃得比別人多,或者想給你的家人更好的照顧,那衣服就只是其次了。她看過太多穿得鮮艷華麗的人,因為付不出清潔費,每天像株日漸枯萎的盆景植物愈來愈髒,愈來愈沒有生氣。她不需要這些,她只要她女兒。

有個單純的美夢能夠努力多好!瑪莎走進升降梯,擠進早晨的上班人潮裡,恰好遇見哈西‧紅彤跟她打招呼。

「早上好呀!」哈西有個圓胖的臉頰,膚色紅潤得像她的姓一樣。「你聽說阿肯媽媽的事了嗎?她居然為了十五紕的罰款打了收費員一巴掌!真是粗魯不是嗎?」

「唉呀!她怎麼會給自己惹上這種麻煩?」瑪莎佯裝吃驚,營造出自己了解狀況的樣子。

「像我奶奶說的,她是個壞脾氣的女孩子。說正格的,是壞透了!」哈西說,瑪莎點頭附和。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阿肯媽媽是何許人也,更別提她的名氣和脾氣了。

美好的早晨在閒話家常中展開,等哈西跟瑪莎在下一層分手之後,她又多了三個不同的八卦新聞在腦海裡,能跟待會見面的同事們交流更多的消息。

工廠裡第一班人員幾乎都已經準備好上工了。瑪莎戴上厚厚的手套,把披在肩膀上的紗麗和頭髮捲成一個圓髻,用大髮夾固定。她從鏡子裡瞥見自己脖子上又多了一條細紋,感覺好蒼老。真希望手上能有再多一點錢,就能去美容除紋。不過也只是希望而已,她每天都要工作,怎麼可以把錢跟時間浪費呢?她的置物櫃上貼著標語,是老媽媽知道她拿到第一份工作時,特別花錢印的貼紙。

時間就是金錢

瑪莎每次看到這張貼紙總是忍不住熱淚盈眶,想老媽媽省吃儉用一輩子,居然願意為女兒花這個錢,可見心裡還是有她的位置。瑪莎低下頭收攏裙擺,不想讓別人看見她的眼淚。哭沒有用,眼淚又不值錢,不要哭。關上置物櫃之前,她藉著小鏡子再次確認自己身上的束裝沒有問題,就算完成上工準備了。其他做好準備的女工三三兩兩走進廠房,瑪莎跟上他們的腳步。

在食品工廠裡,瑪莎的工作是把加熱完成的原料糊倒進輸送槽。這份工作說簡單到也不簡單,你要小心熱騰騰的原料糊突然爆出泡泡把你燙傷(瑪紗手臂上的大小燙傷早已不計其數),隨時注意計時器上的時間,如果超過三秒沒有把完成的原料鍋拿走,每一秒扣一紕薪水。輸送槽會把原料糊帶走,藉由瑪莎的努力像條川流不息的濃稠小溪,會流到遠處的壓縮區,在那裡會有人操作機器把冷卻一些的原料壓成同樣的長條狀,送進調味區塊噴上不同的口味,最後包裝出場。整座工廠就這樣不斷循環,供給得理堡三分之一人口糧食。

一望無際的寬敞廠房,機器充滿活力的運轉聲,人們的笑語盈盈。天天看著低矮的街道和黑暗的坑洞容易讓人心情鬱悶,在工廠裡還比較快樂,至少你可以感覺到腳踏實地,三餐溫飽的保證。瑪莎今天一邊工作一邊想,如果喜樂美可以下床,一定要帶她來參觀一下這裡,畢竟可不是人人都能在白象企業工廠裡上班。有些可憐人為了只能坐在辦公室裡焦頭爛額,賺了錢卻不能花,實在相當無奈。瑪莎知道那些人很煩惱,她每天加班的時候,總會在行政廳的地板上看見滿地被拔掉的頭髮。

「阿啃太太交了錢,海夫人告訴她這實在相當不明智。」瑪莎隔壁槽的塔拉對著她另一邊的吉莉莉說:「她說價錢應該能壓到更低才對。」

「可是白象企業之前幫她很多,依照阿啃太太的個性,她絕對不會聽海夫人的話去申訴。」吉莉莉說。

「是嗎?我到認為她會聽,畢竟罰款這種事……

「我聽說她決定不繳了。」瑪莎插嘴說,塔拉和吉莉莉兩人都轉過頭看她。看他們訝異的表情,瑪莎就知道今天自己終於插上話題了。

「你聽誰說的?」塔拉呆呆地問。

「哈西‧紅彤。」瑪莎聳聳肩,努力不要表現出驕傲的樣子。「她說阿肯媽媽脾氣又壞又倔強,絕對不會屈服。雖然我覺得她這樣很不好,白象企業是我們每個人的父親,違抗自己的父親拿不到好處你說是吧?」

塔拉的嘴巴傻傻地張開,跟吉莉莉交換了一個眼神後,兩人不約而同轉身去拿原料鍋。瑪莎覺得哪裡怪怪的,可是手上的鍋子倒到一半,她不能丟下東西跑去追問。

「你們不想知道後續嗎?」他們回來的時候瑪莎問:「我聽說事情的起因是多爾買了一件不適合他老婆的紗麗,氣得依琦跑去跟阿肯媽媽抗議。這實在反應過度了對不對?畢竟錢是花在白象裡,又不是拿去做奇怪的事。」

「所以阿啃太太就告訴我呀,要是還有下次,她絕對不會問海夫人的意見。」塔拉說:「那個女人實在不好相處。」

「沒錯,就像我說的……

兩人繼續隔著瑪莎說話,好像沒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樣。

中午休息時間,瑪莎把計時器熄滅去吃東西,希望今天能比昨天快一些回到崗位上,否則整個工廠都要因為她停擺了。中餐她習慣吃比較清淡的粗派,比如自然原味或海鹽口味,喝清水不加糖。她先去拿水,然後再到另一個窗口找傑瑞。

「瑪莎,今天的海鹽已經被領光了。」老好人傑瑞對她露出抱歉的笑容。「不過我們還有自然原味,雖然比較便宜……

「沒關係,我喜歡便宜貨。」瑪莎笑著說。傑瑞點頭讚許,從後面的櫃子抽出瑪莎要的東西遞給她。她拿著東西坐到圓形的高腳椅上,開始享用午餐。長方形的粗派在她嘴巴裡崩成細粉,和著水散發出滋養的味道,讓她有體力繼續下午的工作。

「我要清香葡萄,不要再拿給我酒香葡萄,那個東西噁心死了。」現在傑瑞面前是個幾乎剛出學校的女孩,正七嘴八舌抱怨他們拿到的東西。她幾歲啦?應該不出十五歲吧?這麼年輕就能進工廠上班真是不簡單。她的頭髮從歪七扭八的髻中迸出紗麗,火紅的布料幾乎快掉下來了,裙子沾滿了灰塵。瑪莎真想走上前去幫她整理好儀容,才不會留給工廠經理壞印象。但管人閒事不好,瑪莎低頭繼續吃東西。

「瑪莎?」是塔拉,身邊還有剛剛那個為了葡萄跟傑瑞大小聲的女孩子,吉莉莉跟調味區的卡派正在另一邊卿卿我我。

「塔拉,過來這邊,這裡還有位置。」瑪莎趕忙請他們坐下。

「我是想請你過去一個位置,我和珊瑚想坐在一起。她是新人,經理叫我帶她多認識一下環境。」

「當然,當然是這樣。」瑪莎紅著臉讓出椅子,塔拉和珊瑚老大不客氣地坐下來,他們同樣有一頭漂亮的金髮,從側面看過去簡直像是姊妹。或許他們真是也說不定,畢竟工廠這麼大,足夠整個家族加入生產的行列。

「她告訴我等存夠錢,絕對要換工作。真是瘋了不是嗎?存錢?不要傻了,白象幫我們把事情都打點好了,大不了換個好一點的坑洞而已,何必呢?」珊瑚對塔拉說:「我才不要那麼笨,為了一天三紕錢累得半死。我已經決定要接受退休方案了;說來也好笑,其實要是我小心一點,根本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。」

「你應該像我一樣,乾脆一點直接簽下去,就不需要每天求神拜佛,祈禱智庫給你奇蹟。」塔拉說:「喔喔喔!我好想換件漂亮的紗麗,你都不知道綠色的紗麗穿在身上有多性感。我們那坑的芭娜換了一條黃色的裙子之後,不知道有多少的男人追著她出坑洞,活像等不及的野兔。」

她的表情充分說明她對這件事的觀感。

「不要黃色,那比不上紅色的好,最少也要橘紅色的。」珊瑚玩弄著頭上的髮帶說:「如果你只是要隻野兔的話,你可以試試去麵包坑,我聽說那坑的男人呀……

她手按在頭髮上,妖嬈地搖擺臀部。塔拉尖叫著拍打她的同伴!瑪莎已經把東西吃完離開了。

下午的時間過得飛快,時間在一鍋又一鍋的原料裡蒸發。數以萬計的人們用同樣的規律渡過同樣的下午,工廠的節奏就像不曾被中午的混亂打斷過,白象企業的基層不斷茁壯,穩固整個國家的存續。瑪莎結束工廠的工作後,在計滿八小時後衝出工作區,匆匆解下早上加諸的束縛,直奔行政廳。前往行政廳的升降梯比較大也比較明亮,如果放快腳步,還能在擠滿下班人潮前進到行政廳。她跳進升降梯裡,對剛剛越過的深溝視若無睹。每天總有一兩個人掉進深溝裡,一路往整座城市的底層下墜,像搭上直達地獄的特快車。

升降梯開始上升,順著纜繩向上,遠離閃爍著點點燈光的城市底部。已經是夜燈時分了,巨大的白日燈換成專供給特殊需求用的星光燈,大部分的人都回家準備休息。瑪莎換乘橫向的交通包廂前往行政廳,她每天有七紕的的交通費是花在這裡。她不太懂為什麼有些升降梯或交通包廂只要兩紕,就能一天不限次數來回,可是有些又要昂貴複雜的收費。雖然不懂,但是企業做事自有它的道理,瑪莎不需也不該懷疑。

她從小門走進行政廳,拿了工具之後點起計時器。三個小時內要完成整層樓的清潔工作,希望辦事員都已經離開了,才不會有人到處指著要她掃東掃西。他們實在應該多信任瑪莎一些。

這裡的工作單純,不用跟太多人交際。完成工作之後,瑪莎會拿一點被放在回收區的粗派當晚餐。這些東西都是付過錢的人留下來的,所以不算是偷,而且沒人吃也是送回工廠重製。瑪莎通常能吃到青蔬味,莓果香氛的也不少,幸運的話還有甘菊清甜的口味。等到夜深人靜,瑪莎會關掉計時器,再次匆匆離開行政廳。不過這次她不會急著跳上交通包廂,反而會沿著溝邊的走道往唯一還有燈光的那一區走。

「白象企業您好!」

「不好意思,我想要探視。」瑪莎怯生生地說。

「夜間探視要加收三紕清潔費喔!」

「我知道,我的帳戶號碼是……

「歡迎您的光臨!請問需要嚮導嗎?」

「不用了,謝謝你。」

「再次感謝您光臨。」

瑪莎走進光潔的門廳走廊,這裡她時常來,早就摸透了所有的通道。她小心翼翼地低著頭走過櫃檯,怕膠底鞋會留下腳印或發出噪音。值班人員看了她一眼,沒多說什麼就讓她走過櫃檯進入病房。

隔著玻璃門,隔離區裡的喜樂美看起來好小。瑪莎輕嘆一口氣,在玻璃上留下一片白霧,感覺疲累都隨著霧氣在病房冰冷的空氣裡消散。直到這個時刻,瑪莎的一天才算真的結束。

喜樂美的頭髮是蜜糖色的,就像她父親一樣。她躺在床上,頭髮被護士撥到右邊的耳朵旁,像束絲綢一樣枕在身邊。瑪莎按著玻璃,打轉一整天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。

「喜樂美親親,你知道嗎?今天媽媽又省了一紕的錢吃飯,負責櫃檯的傑瑞人很好,還特別幫媽媽留了比較便宜的午餐。」瑪莎對著喜樂美說:「塔拉阿姨你知道嗎?她今天帶了一個新的大姊姊來上班喔!她的頭髮好漂亮,和你一樣是金色的,只要你好起來之後,長大頭髮一定也會像她一樣漂亮。」

喜樂美的胸膛微微起伏,蓋在單調的白色病袍下幾乎看不出來,小巧的五官跟她剛出生的時候一樣緊閉著。瑪莎還記得這雙眼睛張開來好奇地盯著她瞧,小嘴巴啦巴啦開合想找話說。他們互相摩擦鼻子,逗得彼此開懷大笑,坑裡的男人們會看著他們手牽手走過,大聲討論將來誰有福氣把這個女孩子帶回家。

病房裡好冷,現在不流行冷天氣,所以她只穿著輕薄的布料方便工作時施展手腳,但在冰冷的病房裡這樣的裝束顯得有點不合時宜。瑪莎轉頭看看櫃檯後的計時鐘,已經午夜了,時間怎麼過這麼快呢?

瑪莎拉緊衣服,隔空親了喜樂美一下,轉身離去。離開的時候又跟守門人報了一次名字,完成繳費程序。療養中心的外面沒有半個人,宵禁後的夜晚總是這樣。整座城市陷入昏睡,只有幾盞由下往上的星光透露出一點生氣。

得理堡的設計屬於現代城市建築風格,方形的井狀建築延伸至地下好幾百訂尺。比較舊式的城市──比如婆羅市,還是用公尺當度量衡,規模大約只有得理堡的一半,而且還採用圓錐型設計。你可以從城市的名字和形狀分辨出來城市的新舊,圓的是市,方的是堡,而延著城市邊緣建造的每一個坑是社區,每戶人家在坑裡都有自己的洞,並和同坑的鄰居使用相同的公共區域。但是市跟堡最大的不同是居住者的組成,而不是任何設計外觀。瑪莎喜歡住在新的地方,那感覺自己好像比較跟得上時代。

瑪莎隨著升降梯緩緩降落到自己坑前的外緣走廊,黎米坑的住家早已熄了燈光。雖然如此,瑪莎還是能藉著坑外的星光燈看見自己的洞門,住在比較下層的坑就是有這種好處,而且還能擁有更多的鄰居,這可是上層的坑享受不到的福利。

進到洞裡,瑪莎解下紗麗和裙子,裸身進到淋浴間。噴嘴噗噗兩聲替她灑上清潔劑,從上下吹出水霧把她洗乾淨,然後再用暖風烘乾。今天的水霧小了些,可能是噴嘴漸漸堵住了,要記得找人來清。根據瑪莎的計算,再過五天是最佳時機,到時候噴嘴會幾乎完全堵塞,又不至於在緊急狀況發生時無法使用,更不會讓她有其實還能再撐幾天的錯覺。洞裡沒有任何鏡子,瑪莎每天都靠著直覺整理頭髮和儀容,然後在經過坑前的不鏽鋼大門時迅速確認一次。買鏡子要花錢,瑪莎覺得一塊鍍了銀的廢玻璃不值得這麼多紕。

換上乾淨的長內衣,瑪莎抱著棉被,昏沉沉地進入夢鄉,準備迎接明天的到來。

至少她本來是這麼打算。

 

 

第二章 破洞

 

約莫在凌晨時分,整座得理堡的人被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驚醒!

瑪莎在床上睜開眼睛,聽到外面的巡邏警報器尖聲亂叫,鄰居大驚小怪的呼喊從隔音不良的門後傳出。她嘆口氣,轉過身側向另一邊,想著明天這將會是白象新聞的頭條。她可以等到中午休息的時候再看新聞撰稿人統整好的畫面,現在她需要的是睡眠。反正就算得理堡明天就垮了,白象企業還是要繼續運作,食品工廠更不可能停工。她繼續睡,毫不費力地將噪音推出腦海。

時間又繼續推移了三個小時,坑洞外騷動在夜間執勤人員的努力下沒多久就擺平了。瑪莎出門的時候注意到上方似乎變亮了,有點不太適應。照理來說白日燈是從堡的底部向上照,堡上方的坑洞該是最慢天亮才對,怎麼今天反而相反過來呢?

也許白日燈出了問題,照射的角度錯了。瑪莎一邊這麼想一邊走向升降梯,心不在焉的狀況下走錯了站,導致花了將近兩倍的時間才進到工廠,更別提多花了兩紕坐交通包廂修正錯誤。

遲到扣五紕,比起來這兩紕花得順理成章。瑪莎換好衣服之後看了一眼標語,心想媽媽說得不錯。

今天的工廠比昨天還要躁動,大家的閒話家常比起平常更多了一點辛香料,比如當爆炸聲傳出來的時候,大家正各自做些什麼事。塔拉和吉莉莉為了麵包坑的一個男孩子格格直笑,把整個上午時段弄得緊張萬分,不但自己的工作沒做好,連夾在中間的瑪莎也跟著受害。當瑪莎第三次被燙到的時候,她氣惱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頭,覺得自己真是笨死了。工廠沒事、機械沒事、大家都沒事,她為什麼煩心?難道真要出事她才開心嗎?

輪班休息時間到的時候,瑪莎的計時器在最後底限時熄滅,強迫她去吃午餐。她將手套脫下放在計時器旁,撥撥頭髮走向領餐區。

領餐區的人明顯比尖峰時段少了很多,傑瑞抱著大肚子坐在櫃檯後,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。

「傑瑞。」

「瑪莎,親親。」傑瑞心不在焉地說,通常只有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說出親親這種親密的字眼。

「今天只剩原味嗎?」

「是呀。」傑瑞瞄了一眼貨架。「你今天來晚了,好東西都被拿光了。」

「沒關係,我喜歡便宜貨。」瑪莎笑笑說,今天大家似乎都諸事不順,連平常笑口常開的傑瑞都怪怪的。「發生了什麼事嗎?」

「沒事……」傑瑞嘟噥了幾聲,然後又煩燥地開口說:「你昨天有聽到爆炸聲嗎?」

「有呀。」瑪莎點頭,等著傑瑞輸入她的付款帳號。

「我那個時候正好在沖澡,結果被爆炸聲嚇到,不小心把我家浴室的噴嘴給踩壞了。」傑瑞苦著臉說:「現在我那口子拉喜吵著要我自己出維修的錢,還說我在付清欠款之前不准上她的床。」

「真是糟糕。」瑪莎表示同情,傑瑞的手看起來一點都沒有移動的意思。

「沒錯!真是太糟糕了!不過就是一個噴嘴嗎,為什麼要為了一個噴嘴大驚小怪?東西壞了就壞了,買新的不就得了?真是小題大做的女人。」傑瑞嘮叨抱怨道。瑪莎小心不讓自己的嘆氣聲太大,視線不再徒勞地盯著傑瑞的手,四處飄移想找個能夠讓她撐過這段時間的目標。

『昨天夜晚的意外事件,導致了重大的損壞……

掛在休息區的小型新聞螢幕,正在播放新聞內容,各個畫面帶出白象員工正在努力修補得理堡的情形。

大家好,我是這次維修計畫的組長,皮登。相信大家都已經聽到爆炸聲了,不過我可以向大家保證這絕對不是蒲爾堡的反動份子。巡邏單位已經逮捕了製造混亂的瘋子,很快就會還給各位得理堡居民一個安靜的居住環境。

畫面上的大鬍子組長如是說。

請問組長這次的修補計畫都是使用什麼材料?

我們的材料是白象企業出產的特級合金和補土。你可以看到……

「瑪莎?」

瑪莎嚇了一跳,注意力從畫面上跳回傑瑞!

「抱歉傑瑞,你說什麼?」瑪莎緊張地笑道。

「你的東西好了。」傑瑞好像對瑪莎的反應不怎麼在乎,他指著新聞畫面說:「很可怕吧?」

瑪莎點頭。

「幸好大家的坑洞都平安無事,你有聽誰說誰的坑洞出事了嗎?」

瑪莎搖頭說:「沒有,大家的坑洞都在下方,離那邊很遠。」

「感謝智庫!真是太好了。」傑瑞安慰地說,把東西遞給瑪莎。

等到匆忙塞完午餐,瑪莎上工時只差個幾秒鐘就要進入扣款時段了,還好她手夠長,及時點亮計時器。下午時段的話題重回鄰居的八卦情史,這讓她心安不少。

下班時,為了補足延遲的鍋數,瑪莎又多留了一陣子。結束後匆忙的她衝出工廠,在路上幸運遇見以前在識字學校的同學們。雖然他們看起來一副被榨乾的模樣,可是雙方還是用力擠出微笑和揮手給對方,沒有失了白象員工手冊的規範。大概壞運氣上午用光了,瑪莎感覺今天會有好事發生。

走在溝邊走道上,上方的光亮依舊。不過這次瑪莎知道有人正在努力修補這個外來的危害,心情也跟著放鬆,不再疑神疑鬼地向上偷看。知道危害是外來的,而且可以修補,種種的好消息使人神清氣爽。

瑪莎搭上交通包廂,包夾在人群中前往行政廳。可是當她抵達時,又發生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──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行政廳擠滿了人。

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瑪莎攔住一個往裡面衝的辦事員,臉色蒼白的辦事員一副受到冒犯的樣子。

「做什麼?」

「請問發生什麼事了?」瑪莎囁嚅地問。

「大聲點好嗎?你們這些住下面的人怎麼都不講話大聲點,好讓別人聽清楚呢?」

「我只是想問發生了什麼事……」被這麼一吼,瑪莎的聲音又更小了。幸好這次辦事員有聽到她說的話。

「發生了什麼事?你沒看新聞嗎這位太太?」辦事員哼了一聲,丟下瑪莎走進行政廳。瑪莎拉緊紗麗,努力說服自己就算裡面都是人也一樣,她要做的工作依然不變。

走進行政廳裡,正如她所預料的一般到處都是人,所有人聚精會神地在螢幕上書寫,傳送大量的訊息散佈出去。白象企業每天的行政運作都在這裡進行,連繫各個堡區的分布,和婆羅市的總公司回報,再下放訊息給各個基層單位。很難想像經營整個得理堡的辦公室居然只有如此規模,但事實確實如此。行政廳有很大的空間是用來走動休息,而不是像工廠一樣為了容納居民員工。藍色的獅子印在各級文件上加註,證明批閱完成,像藍色的小沙粒推動整個企業運作。今天遲到的瑪莎,正好恭逢其盛,親眼目睹她從來不曾參予的流程。

瑪莎一點也不開心,只覺得在這種環境裡工作既緊張又難熬,感覺自己出現在哪個角落都不對勁。像是她要掃除的灰塵一樣,瑪莎覺得第一個該被掃出去的東西就是自己。

「人現在在哪裡?」

「關在巡邏站!」

「哪個瘋子說要關在巡邏站的?」

「看在智庫的份上!她身上的東西收繳了沒呀?檢驗組在催資料了!」

「誰把我發出去的文收回來的!要死了,如果趕不上明天的公報,你們就死定了!」

「奇怪,我的軟糖呢?」

「喂!你!就是你!掃地的!把這張東西拿過去!」

「誰動了我的電子筆?」

「誰幫個忙把公報發給撰稿人!舒輔!你人在哪?白日燈的調整報告呢?」

「檢驗組要的資料?」

「她身上有沒有輻射物質?我要過濾她的資歷,如果有染上輻射物質,應該可以判斷她去過哪裡。」

「這份亞東地型報告是誰傳來的!」

「傳公文給巡邏站,要他們查一查她是不是跟蒲爾堡那幫人有關?」

檢驗組要的資料在哪!」

等瑪莎反應過來時,她已經躲在掃具間發抖一陣子了,外面辦公室早已安靜下來。她探出頭,查看辦公室裡還有沒有人。

除了她的心跳聲之外,辦公事沒有任何聲音。瑪莎抬頭看了一下誨暗的計時器,上面顯示早已經過了她該離開的時間。

喜樂美!

智庫呀!再不離開會趕不上探望喜樂美的時間!驚惶失措的瑪莎今天第二次拾起衣裙,披上紗麗快步離開工作場合,渾然不覺自己手上還握著什麼東西,只是下意識塞進裙子裡的暗袋。

探望過喜樂美之後,瑪莎拖著虛脫的身體回到黎米坑。等她脫下紗麗和裙子,才發現自己無意間丟了什麼東西在暗袋裡。

那是一張黑色的卡片,上面用拙劣的白色字體寫著一個名字。

「哀麗絲‧包萍?」

這是哪一國人的名字呀?疲累的瑪莎沒有多想,把卡片放回暗袋裡,想著明天自然會有人來要,到時候她只要把東西還回去就好了。跟今天一連串的大小事比起來,一張卡片實在算不了什麼。

如果瑪莎在躺下去睡覺前有多想想,就會想到行政廳裡早就沒人使用紙或卡片,大家都是用電子傳輸螢幕。卡片上的名字是外來的,當然卡片本身也是。得理堡外來的東西不多,沒有什麼經驗面對改變。

日子有時候像首沉悶的小調,在瑣碎的節拍裡反覆單調的旋律,或許能體現個人氣質,卻永遠沒辦法突破。想到這,每每令人沮喪。可是時間是個瘋狂的作曲者,會在你逐漸麻痺時,用命運的轉折主題,嚇傻每個不專心的聽眾。

瑪莎在一覺醒來之後,繼續她的日子。今天是十天一次的休假日,她習慣在這一天檢查家裡大小設備,確定沒有損壞後需要購置修補的東西。其實瑪莎一天的時間裡將近四分之三不是在坑洞裡度過,理所當然的坑洞裡的東西也少得可憐。她有一個用來裝水的快速壺(因為等水涼太慢了,所以瑪莎都喝生水),一個簡單的粗派烹調機(工廠年終抽獎獎品),一組床具(可防塵抗菌),幾張樣式簡單的椅子和一張餐桌(她先生留給她的紀念品)。然後呢?剩下來的東西幾乎不值一哂,零碎的雜物,不但填補不了空間,反而使得整個洞看起來空蕩蕩的了無生氣。

不過通常假日的時候,瑪莎會有些訪客,比如同坑的加芳太太、薇柯太太、滿達希太太。他們都是坑洞婦女會的成員,黎米坑的大小公共事務幾乎都是由他們根據白象房屋契約推動。當然每次拜訪談的內容不外乎聯誼活動,或是社區大掃除之類的日子。瑪莎都會熱情地邀他們到家裡喝杯水,加芳太太會象徵性喝個幾口,稱讚一下瑪莎的環境整潔做得真好。其他的太太就沒這樣了,滿達希太太上次帶著新來的房客認識鄰居的時候,根本連一點好臉色都不給瑪莎,匆匆說了聲她是這裡的居民之一,就趕著帶著新鄰居去看自己的新作品(一個有點醜的塑花水瓶,還特別在各個不同的方向安上不同的瓶口)。

容瑪莎說一句,那個水瓶看起來像是幾隻沙鰻心不甘情不願地被綁在一起,灌了一肚子苦水。

除了招待客人之外其他的時間,瑪莎會細心地清掃環境,直到一塵不染為止,然後穿上紗麗出門。她會沿著溝邊走道走向半個小時腳程外的櫥窗坑道,在那裡有許許多多的陳列品,瑪莎會比較每個櫥窗的新產品有沒有更新,是不是比上次看到的東西更漂亮,會不會比舊款的更實用。她喜歡用這些新東西為自己佈置幻想裡的房間,想像喜樂美回家的時候看到這些風格截然不同的房間,小小的臉蛋上露出讚嘆驚訝等等神奇的表情。喜樂美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間,剛出生時她和瑪莎夫妻睡在一起,等爸爸離開後空出位置了,卻又搬進了療養中心,跟不認識的小朋友睡在一起。關於這件事,瑪莎覺得自己要負大部分的責任,因為當數她堅持小孩子要和父母睡在一起,而之後則是因為她沒錢負擔單人病房的費用。

喜樂美出院之後一定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,這是瑪莎給自己的目標。現在她手上有一百四十三紕的存款,她正在考慮什麼時候跟白象企業提出申請,多租一個洞給喜樂美當房間。等走到櫥窗坑道的盡頭時,站在哈西‧紅彤的店前面,總會讓她百般掙扎。櫥窗擺滿了各式大大小小的裱框相片,都有真人一般大小,展示出哈西這個月份從白象進貨的最新服飾。

「智庫呀!瑪莎親親站在前面做什麼?快進來!」眼尖的哈西沒幾秒就發現瑪莎的蹤跡,從櫥窗裡頭扯著嗓子要她進去。

「哈西阿姨。」被喊得臉紅的瑪莎走進櫥窗裡,怯生生地打招呼。走在路上遇見哈西是一回事,在她的販售櫥窗前被認出來又是另一回事。

嚴格來說,哈西是瑪莎她阿姨的手帕交,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血緣。哈西只是和他們家的人非常熟稔,又基於生意人好客愛交朋友的個性,這才把交情拓展到瑪莎身上。她臉色紅潤,身材圓滾滾的,那副福態的樣子跟午餐櫃檯的傑瑞出奇相似,只差在哈西不是黑色的卷毛,而是稀薄的褐色直髮。她通常把頭髮收成一束,綑成一個小圓髻紮在腦後,把鳳眼旁的皮膚繃得緊緊的。

「讓我看看你,你是不是又瘦了?」哈西拉著她轉圈。「上次在升降梯那邊遇到沒辦法好好聊。你知道的,阿肯媽媽急著找我商量,說依照白象的賠償標準,一巴掌根本不應該要到三十紕……

她口中唸著街頭巷尾的八卦,手上也不忘把瑪莎整個人打量一次。

「你真的又瘦了對不對?」她下結論說:「真是太好了,感謝智庫!我上次進了一套紗麗,正好適合你這個身材穿。」

等不及瑪莎抗議,哈西已經開始翻箱倒櫃,想找出她所說的紗麗。

「哈西阿姨,真的不需要這樣。」瑪莎說。

「我說要。」哈西堅持道:「每次你來都沒有好東西招待你,我那些高級餅乾你連碰都不碰,喝調味茶你又怕苦怕澀,我只剩下這些衣服可以讓你舒服一點,可不許你再拒絕。來!穿看看這個!」

她拉出一襲綴滿流蘇的紅紫色紗麗,二話不說就披在瑪莎肩上,鬆軟的邊緣輕輕摩擦在她脖子上,留下冰冷的觸感。瑪莎感覺好像有個陌生人用他長長的手指拂過自己的脖子,留下顫慄在皮膚上,滲透她的靈魂。

「質料不錯吧?」哈西得意地說:「這塊可是價值五百紕以上的好貨呢!我告訴你,企業裡那些經理人的太太小姐,每個都在搶著要跟我定這塊紗麗呢!不過我把它特別留給你,想請你幫我做件事。」

「你想要……

「幫你照張相。」哈西咧開紅唇說:「你知道的,衣服和人有相互加乘的效果。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世界上最適合這件衣服的人。你這麼漂亮,穿上去之後,一定會幫這件紗麗大大加分,到時候那些太太小姐可就不只是用搶的了!」

「這樣啊!」瑪莎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。被人稱讚漂亮她很開心,而且她早就不只一次站在哈西阿姨的櫥窗前面,幻想著自己穿上這些東西的樣子。如果再年輕幾歲,四肢更加輕盈,皮膚更佳滑嫩的話,說不定這身衣服……

「你知道的,生活不容易呀!加上現在企業又要收維修費,好去填補我們得理堡的破洞。」

「是呀。」已經沉迷在衣服光澤裡的瑪莎又開始心不在焉了。

「你快點去把這件土黃色的怪東西換掉,我幫你套上新衣服!」哈西催促道,好像這是全天下最緊急的事一樣!

過了午餐之後,接受完哈西招待的瑪莎換回自己的紗麗。她剛剛特別拜託哈西讓她穿著紗麗吃午餐,哈西也樂得讓她拿著食物,擺出各種不同的姿勢,扮演櫥窗裡那些相片貴婦人。

隨著時間的推移,哈希憐愛的目光似乎變得有點溼潤。可是當瑪莎詢問發生什麼事的時候,她卻只推說是因為看見好衣服有人穿太感動了,然後輕輕把瑪莎鬆脫的頭髮撥齊,提醒她要照相了記得微笑。

走在回家的路上,瑪莎覺得自己的腳步比起出門的時候似乎輕了幾分,沒有早上那麼沉重。昨天讓人心神不寧的光亮也不見了,世界似乎又重回正軌。心情愉快的她,瞥了一眼深溝裡白日燈的光,感覺有點暗淡了。算算時間,如果去一趟銀行確認帳戶再走回黎米坑,時間似乎太遲了。瑪莎可不想因為違反宵禁這種事被罰款,平常她有行政廳的工作,再不然也能出示探望喜樂美的證明,可以免除罰金,跟今天逛街閒晃可不一樣。她想了想,決定先回坑洞,反正該繳費的部分她都已經設定好自動繳費了,不需要自己到銀行操作。

開心的瑪莎回到坑洞,想著該怎樣結束這一天假期,也許再看一次合約,上面清楚寫著諮詢智庫所有的步驟,她幾乎每天都會複習一次,感覺自己每多看一次就更接近喜樂美一點。或者她可以細細品嘗一下粗派的味道。喔!別小看那樣一塊長方形的褐色物體,在這個萬事萬物都枯萎凋零的地球上,這些長方形物體不知餵養了多少孩子成長。

瑪莎把手按上門,感應到指紋的門一如以往一樣輕巧地打開,可是裡頭卻不如往常一樣空曠。

「你好,我想你需要一個保母。」

瑪莎的洞裡站著一個怪女人,橘紅色的頭髮突兀到令人難以忽視。

「我想你事先有收到我的名片──當然啦!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這一行,畢竟我們是新興產業。你為什麼要站在門口?這樣顯得我很沒禮貌似的。快進來、快進來!」怪女人自顧自地說,親切地拉著瑪莎進到洞裡。

「我的名字叫哀麗絲‧包萍,我希望你──」

瑪莎開始尖叫!

「不要尖叫。」怪女人嘆氣。

 

 

第三章 理所當然

 

「天啊!我們是文明人吧?不要──我說了不要!──手銬就……算了,跟你爭這個也沒用。哪個好心人幫我拿一下傘好嗎?拜託,我的裙子才剛弄乾淨……

瑪莎尖叫之後沒幾分鐘,巡邏隊就趕到了。奇怪的是這幾分鐘怪女人也沒有逃跑的打算,反而認命地坐在瑪莎的椅子上,開始數落她的舉動有多衝動多沒禮貌。

「我說天啊!先生,我的手會痛!在這個國家裡淑女連好好走個路都犯法嗎?太好了!你記得我的傘……你不還給我嗎?好好好,你喜歡就留著,大不了我再拿回來一次而已。你們真的搞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對不對?你們看不出來這個女孩子需要幫助嗎?」

怪女人夾雜不清地對巡邏隊員碎碎念,聽在瑪莎耳裡,有時說是對巡邏隊員發牢騷,不如說她正在自言自語。奇怪的是不管她是自言自語,還是發牢騷,雙眼依舊澄明清澈,好像發生的事情全都在掌握中。

「女士,真是抱歉,我們完全不知道她是怎麼逃出來的。不果我以企業員工的身分向您保證,我們一定會全力清查。」巡邏隊隊長嚴謹地對瑪莎保證:「這個把得理堡爆炸出一個洞的瘋女人,會很快受到應有的處罰。」

「她?你的意思是說?」

「我們逮到她的時候,她正好從破洞跳下來。」巡邏隊長說道,滿臉大鬍子遮不住他的不滿和憤怒。「我兩個隊員抓她的時候,被她用雨傘敲破頭,現在還在療養中心。」

「誰叫他們要扯我的裙子。」怪女人咕噥道。

「沒有你說話的份。」巡邏隊長對她怒目相向。「你知道得理堡的居民因為你要付多少賠償金和維修費嗎?」

「那是你們企業的問題。」怪女人不表贊同。「說實話,這種奇怪的契約只有神經病會簽。把國家交給企業經營?下一步呢?是不是集體農場啊?」

「你閉嘴!」大鬍子隊長怒聲斥罵,怪女人聽話閉上嘴巴,表情卻是一副惡作劇成功的得意樣子。

直到她露出這個笑容,瑪莎才終於能靜下心好好打量她一下。怪女人的頭髮是橘紅色的,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老式西裝窄外套,胸口綴著一串白色花領,墨綠色長裙,頭上頂著一隻五彩繽紛的假鸚鵡──那似乎是她藍綠色寬邊帽的一部分。她嘴巴有點太大,嘴唇有點太紅,笑起來有些摸不透的恐怖。皮膚蒼白讓她看起來有黑眼圈,也讓她在人群裡感覺特別突兀。

「女士,謝謝你今天的合作。願智庫賜你方向。」巡邏隊長對著出神的瑪莎匆匆行禮過後,擺手示意隊員押解犯人離開。

「等一下!」怪女人尖聲喊道!在瑪莎來得及反應之前,兩隻眼睛直勾勾望向她。

「有麻煩找我,不然就是等回來找你。瞭解嗎?」

瑪莎一點也不了解。

大鬍子隊長不耐煩地拉著怪女人離開瑪莎,黎米坑又回到原先安靜的夜晚。但是不知怎麼了,嘈雜過後面對空曠的洞,瑪莎有些不知所措。

這不像平常的她。

而早上睡懶覺也不像平常的她。大概是因為受到驚嚇的緣故,隔天瑪莎睡特別沉,等到她驚醒過來的時候,早就過了她該出門上工的時間了!

「天啊!」

第二次!短短三天裡第二次!瑪莎到底是怎麼了?她難道忘記睡過頭代表什麼嗎?

當她擠過在坑門前慢吞吞踱步的加芳太太身邊,一路衝往向上遠去的升降梯時,才終於接受今天她已經遲到的事實。瑪莎雙腿一軟,癱坐在溝邊走道上,第一次感覺早晨是這麼令人疲倦無力。如果可以,她也想披著昨天那塊紗麗,窩在大沙發上享受一天的開始,而不是像瘋狗一樣追著升降梯跑。

出了升降梯之後,她撩起裙襬,全力衝刺!心裡想著就算少遲到一點也好,萬能的智庫呀!前人智慧的結晶!企業茁壯的源頭!保佑她!

工廠看起來一如以往,瑪莎草率地向路過的傑瑞打聲招呼,就像平常一樣徑直走進更衣室準備上工。她沒預料到自己會被叫住。

「瑪莎!你終於來了,經理在找你呢。」

「找我?」剛要把紗麗捆起來的瑪莎停下動作,半是疑惑半是吃驚。「經理為什麼要找我?」
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傑瑞聳聳肩,大圓臉上卻有一種古怪的表情,似乎認為瑪莎應該自己心知肚明才對。

瑪莎躲開傑瑞奇怪的眼光,從剛進門的珊瑚身邊擠過去。他們的眼神都很奇怪,好像她生了什麼怪病一樣,或是散發出異味。奇怪!她只是遲到了幾分鐘而已,這些人為什麼要大驚小怪?

她走過長長的走廊,繞過工廠的作業區。這條走廊平時除了經理人督導探訪之外,一班員工鮮少會從這裡經過。從這裡望著作業區很奇怪,人好像都變得渺小,看不清楚臉孔,形影被巨大的機器同化。瑪莎愈走愈不自在,感覺這條走廊在排斥她,好像地磚跟牆壁知道她不應該來這裡,要她快滾回自己的位置上。她強吞下不安,走到走廊的盡頭,經理辦公室就在門的另一邊。

瑪莎不知道該怎麼開門,只好試探地按了一下門邊寫著訪客的按鈕。

門後傳來輕巧的鈴聲,還有一句慵懶的請進。

門開了,瑪莎走進去。

「你是在加熱區工作的瑪莎?」走進辦公室,瑪莎還來不及欣賞一下牆上花俏的壁畫,經理就劈頭問道。

「是的。」

「請問你在這裡工作多久了?」經理的臉色蒼白,加上這裡的燈光昏黃,讓瑪莎有種很不踏實的感覺。這不是她應該站的地方,她現在應該換上工作服,在加熱區移動原料鍋才對。

「已經三年多了。」瑪莎忍住心裡的不安答道:「我有一個女兒,所以……

「嗯嗯,我知道了。」經理人正在翻閱電子螢幕上的訊息,像在找該怎麼對瑪莎開口的方向。「過去沒有不良紀錄?」

「沒有。」瑪莎馬上說!

「可是女士,我們昨天晚上收到一封巡邏隊的報告。報告上說你不但窩藏破壞得理堡的兇手,甚至還從行政廳利用職權偷走重要證物──你有在行政廳兼差我沒說錯吧?」經理皺著眉說,細嫩的五官表情很容易看漏。

可是他說的話瑪莎怎樣也不可能聽漏。

「不可能!我沒有做這些事!」瑪莎掙扎著找話替自己辯白!「我怎麼會……經理,你一定要相信我!我什麼都沒有拿,真的!我為什麼要拿行政廳的東西?我……

我的確拿了一張卡片回家

不行!這句話未免太像認罪了!

「我怎麼會做這麼笨的事?我需要薪水,我需要養我的女兒!」瑪莎連忙改變答辯方向。經理抬頭看她,終於放下手上的電子螢幕。

「我這麼說吧,瑪莎女士。其實企業也沒有刁難你的意思,只是有些誤會我們要澄清而已。」他說。

「當然!」不知道為什麼,不過危機好像解除了。

「我在企業中看多了人,知道那些會犯罪的人都是什麼樣子。」經理對她露出信任的微笑。「那些人通常都是走投無路,被生活逼得絕望,所以才會妄想靠著不老實的方法掙脫──當然,他們到最後都躲不過企業的懲處。我相信你也心知肚明吧?」

「是的、是的!」

「所以我不知道你是懷著怎樣的心思做這些事。我們掌握你的資料,知道你的生活也不好過,女兒、房租、甚至還有諮詢智庫。瑪莎女士,一次的走偏,可能會讓你萬劫不復呀!」

他在說什麼?瑪莎發現自己無法動彈,只能呆呆站在原地聽他描述那個絕望、瘋狂的女人,為了躲避生活沉重的壓力,聯合反動份子想要從內部破壞企業的運作。

「經理,你一定是誤會了,我……」瑪莎全身冷汗,手足無措。那些辯駁的話鯁在喉嚨裡,沉重得像是壓在得理堡上的千萬地層,說出口卻又薄弱得像是坑洞裡無關緊要的沙塵。不對、不對、不對!她不是這種人!經理你應該是最了解的不是嗎?你每天不是都會去巡視嗎?難道你沒有看見我努力不懈的樣子嗎?

「你已經有三年的資歷了,企業也不想這樣隨隨便便把培養好的人才辭退,所以我已經幫你跟上級的經理人,還有行政廳的辦事員反應過了,只要你繳交罰金彌補行政廳還有企業的形象損失,這些事就可以一筆勾銷。」經理對她露出安慰的笑容說:「雖然說你已經不能回到行政廳工作了,但是繳了罰金至少可以繼續在工廠上班。你知道的,企業是很開明的,只要你付得出罰金,什麼都好談。」

「罰金?」瑪莎覺得全身一陣涼,這條出路似乎有哪裡不對勁。不過她沒有選擇。「罰金是多少呢?」

她試著擠出笑容詢問,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是沉冤得雪一樣開心,可是掛到臉上的只有一個扭曲醜陋的笑容。經理沒有看她,低頭繼續翻弄電子螢幕上的訊息,想找出正確的金額。

「我看看……竊盜、偷取重要物證、行政疏失、裁罰……偉大的智庫呀!加總起來一共一百一十七紕。」

瑪莎倒抽一口氣。這幾乎是她所有的存款。

「你的號碼?」經理人問,似乎一點都不懷疑瑪莎會不會乖乖交錢。

她僵立著背出號碼。不管怎樣,行政廳的工作就算了,當務之急是保住工廠的工作,只要她還有工作,至少她還有工作,至少……

「你的帳戶餘額不足。」經理皺起眉頭說:「你平常都沒有儲蓄的習慣嗎?」

瑪莎瞪大眼睛!「你說什麼!」

「我說你的餘額不足。你的帳戶裏剩下不到五十紕。」

「怎麼可能?」

「我說的是實話。」經理聳聳肩。「不信你自己看,扣款項目行政裁罰、療養中心、得理堡公共維修……

公共維修?對,她似乎聽過這一筆錢……

「你有其他的存款嗎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如果你繳不出罰金的話,很抱歉,企業不能再用你了。」經理的話說得簡單又明快。「你可以走了。」

「我可……

「你可以走了。」

有什麼東西在遠方破掉了,碎裂的聲音在瑪莎腦海裡迴盪。

我不能走!」她大聲尖叫!「我不能走!」

瑪莎撲向辦公桌,雙手越過桌面緊抓住經理的衣領!

「我不能走!拜託!我真的不能走!我走了能去哪裡?我還有哪裡可以去?我要靠什麼生活?」她激動地搖動經理,可是對方只是煩躁地將她的手掃開。

「我怎麼知道,你付不出罰金又不是企業的責任。」

瑪莎癱倒在地,感覺整個人被掏空了。

「我還有個孩子呀……我還有個孩子呀……」她對著經理哭訴:「沒有我,她該怎麼辦?我可憐的孩子呀……

「這不正好?你可以接受企業推修方案,讓企業幫你規劃養老,就不用大費周章養小孩了。」經理面無表情地說,好像一切都理所當然。

「我求求你,我不能沒有工作。我真的須要工作,不管什麼我都願意做!」她跪在地上,對著經理五體投地。「我求你發發慈悲吧!我的孩子,我還有一個孩子呀……她還那麼小……拜託你……

「你都已經認罪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?」經理面無表情地說。

「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……」瑪莎一邊哭一邊搖頭。認罪?她到底做錯了什麼?她到底犯了什麼罪?她日以繼夜的工作,努力存錢,不外乎就只是想過簡單平凡的日子,看見女兒和其他的孩子一樣自由活潑,她不懂這有什麼錯?

「請你快出去吧!我還有事情要做。」經理說。

後來動用了兩個保全才終於把瑪莎拖出經理辦公室。她一路上喃喃囈語,神情恍惚,好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也幸好如此,她才沒看見走廊另一邊女工們交頭接耳的樣子,他們的神情說明了事情只剩下最不堪的那一面在工廠裡流傳。

瑪莎被丟在溝邊走廊上,全身虛脫癱軟。

「我該去哪?」她無意識地唸道。

「回家吧!」保全丟下這句話。瑪莎站了起來,卻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。

她好想去看喜樂美,好想把她擁在胸前,向她道歉,說聲對不起媽媽沒有能力。她只能放棄她,簽下她曾經棄如敝屣退休方案。其實這樣也好,喜樂美不用每天在生死邊緣掙扎,可以平平靜靜離去,然後瑪莎……瑪莎可以融入人群,可以過新的生活。

沒有喜樂美的生活。她深吸一口氣,抱著心痛走向黎米坑。

曾經在另一個坑裡,會有一雙溫暖的手幫她把凌亂的頭髮撫平,告訴她人生的價值,只要努力就會有所回報,這是企業的承諾。

看看鏡子。』那個雙手的主人會說:『你就是那個回報。』

他們一起對著鏡子微笑,知道能擁有彼此是世界上最溫馨的事,然後瑪莎會一邊笑一邊把頭埋進母親的懷裡,享受那緊得幾乎要令人窒息的擁抱。

又過了幾年,在另一條走道上,有一雙眼睛與她巧遇,詢問她為什麼眼睛裡有如此沉重的悲傷?為什麼要把悲涼的、哀傷的黑色紗麗穿在身上?難道這個世界不夠美好、他們的相遇不夠浪漫,以致於她必須用這悲慘來表現自己的境遇?眼睛裡的她一襲白衣多麼的美麗!贊嘆的光芒籠罩她全身,知道擁有讚美是全世界最神奇的事。

接著是她浮腫的腳,艱辛地走過只有一個人的黎米坑。當時每一步都是刺痛,每一步都是她肚中的生命在鼓動,告訴她美夢總有一天成真。她有一個夢藏在鼓起的肚腹裡,由她不成樣的雙腳撐持著走向未來,美夢成真就在眼前,在十個月之後。就像之前每一個遇過的關卡,關關難過關關過,辛苦一點沒有關係,因為總有獎賞在終點,追逐不會虛無徒勞。

瑪莎不自覺地向上仰望,已經補起的天頂沒有一點光芒。她不知道為什麼城市的上方要稱為天頂,那裡有什麼東西嗎?得理堡的人們不會向上仰望,因為上面沒有東西,他們所有需要的東西都由企業準備好擺在他們眼前,等著他們努力賺錢去交換。

上面有什麼?瑪莎從沒有問過這個問題。那些童話書裡的塗鴉,總是說上面的世界有險惡的敵人環伺等待著,隨時準備要攻擊百姓。如果不是白象企業的努力,建立起天頂的防線,整個國家早已萬劫不復。在這裡,沒有人會向上仰望,上方只有威脅和恐懼,只有在白象的保護下他們才能安居樂業。白象企業裡只有一條規則,證明你自己。

在黎米坑裡還有就業諮詢,瑪莎可以找到新工作,所以現在她不能去探望喜樂美。上班時間之外的時間乘坐升降梯或交通包廂都要多花錢,她要省下這些錢,就算只有一點點,說不定就是讓喜樂美撐過她失業的關鍵,她要忍耐。

萬能的智庫呀!智慧的寶庫呀!給她方向,告訴她何去何從,世界之大,總有她容身之處。給她方向,告訴她何處可去,不要像那遺失之人,遊盪在溝邊的走廊上,惶惶不知終日。給她安息,世界之大,總有一處容她母女安身。

在哪裡?瑪莎看不見智庫,也看不見未來,她還能支持多久才不會像溝邊的失落之人一樣?她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,只知道他們沒有坑洞,每天被巡邏員追著東趕西跑。他們沒有目標,只是像蛆蟲一樣活著;沒有親朋好友,不會有人輕拍他們的背舒解他們的疲累。每天總有幾個失去希望的遺落之人被巡邏員撿起,帶到他們人生最後的歸處。

她低下頭,脖子上的重量使她不能呼吸,上方的黑暗讓她窒息。她低下頭,下方有光,白日燈給他們溫暖,散出希望的光芒。刺眼,卻真實得就像在眼前。

瑪莎笑了,沉重的腳步向前邁進,理所當然地對著白日燈邁開腳步。她要是死了,退休方案就能理所當然地轉移到繼承人喜樂美身上,到時候她就能離開療養中心,像個普通的孩子一樣跑跑跳跳,享受人生。

一切都這麼理所當然。她耳邊轟然傳來一聲爆炸,像是大徹大悟的天啟聲響,她終於知道自己的方向。偉大的智庫,感謝你!瑪莎感覺灼熱的風掠過臉頰,她好像在飛,理所當然地投入世界的擁抱。

「要死了。」耳熟的聲音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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